乔装
“去岁有家衰命的,儿子和新媳一起赌钱,给老娘气死了之后差点连下葬的棺材钱也不够了,就拿了媳妇陪嫁的一块玉石作抵——和小仙师手上的这块差不多。他家媳妇和我保证说,那是‘琅玕轩’的定颜玉,可保死人尸首百年不腐不坏。” 千山沉吟。 仙山之中确实有类似的做法,譬如用白玉匣存灵草,可保灵草经年不坏。道理也不复杂,一来这类玉匣自带灵气,可补药草流失的灵气;二来这类灵草本与玉石同源,皆是汲天地清气而生,自有相辅之效。 可人类的尸首却是另一回事。 这“人”本就是清浊相辅而成,乃是清浊兼有之体。且不说那有贮存之效的玉匣本就稀少,连仙门中也是罕见,纵使能找到那般大的一块玉,也很难阻止这人死之后,清气散去,尸体中浊气外溢蚀体。 毛四娘早前为了生意说得夸张,什么定颜水保人尸首不坏,其实也不过就是泡在里面,勉强能维持个肉形不烂而已,至于能不能有十年——这做生意的到时候还在不在此处且不好说,就算寻上门了,还真能对着一堆坏肉同她掰扯不成?又或者她只要反问一句,“你这用的定颜水上也没写名字,凭什么说是用我家的’,不也还是空口无凭、寻不得她麻烦? 说到底,这“定颜玉”实在是神异得有些过了。 无外乎陈莫儿方才还问这般好东西为何不多卖些。 毛四娘道:“我自然是怀疑的,不过那家也爽快,把最后一点嫁妆押我这儿,说让他家老娘先带着玉下葬,过半年后开棺验货,只要尸体没坏,我就收了这玉,将嫁妆还他们,棺材、排位和碑刻的钱都一笔勾销。” “结果时间到了,你发现果然东西是好的,就押着嫁妆,逼问他们是哪里买的玉?”千山接道。 毛四娘讪笑:“我这不是最后也还给他们了嘛,也没多收他们二次下葬的钱……总之最后问清楚了,这玉其实是‘琅玕轩’的。” “琅玕轩?”一直没出声的陈莫儿忽然开了口,似颇为惊讶。 见千山他们齐齐望过来,陈莫儿羞涩一笑:“‘琅玕轩’是落桑最好的玉石首饰铺子,我……嫁到王家前也只是听说他家首饰样式最是灵动——只是做得极少,各家夫人小姐争抢竞价也不一定买得到。若真想要,只能提前下足定金——四娘姐姐当真有本事,门路广。” 毛四娘被她这声“姐姐”喊得眉开眼笑,门牙豁亮,热情给她新斟了杯茶:“什么门路不门路的,不过是想多挣几个钱。我瞧那玉石确实奇异,就想办法多收了他家几件带玉的首饰,不过旁的玉都不行,只有小仙师手上的这种才行——形状、颜色都得一样。这样反倒好找,多是用来做腰饰、额带什么的,或者嵌在大件里。” “而且我怕露了机密,不好大量收,也不能只收一个,所以只能多找几家,迂回着收——那句‘提前半个月’下定可不是诓你们,这人力物力,说是耗费千金也不为过哩。” 卫寄云用力点头:“毛老板说得在理。那我们现在就去那琅玕轩瞧瞧?” 毛四娘听了面露难色。 “银钱灵石,应当都是够的。” 千山补了句。 毛四娘摆手:“也不全是钱的问题。两位小仙师大约不怎么逛首饰铺子吧?这越是自恃身份的,接待的客人就越少,琅玕轩的熟客都伺候不过来,所以从不接待生客。” 卫寄云奇道:“这还有开门不做生意的道理?而且这熟客不都是从生客做起来的?” 千山问毛四娘:“你有办法做成熟客?” 毛四娘指指自己:“干我这行的,进门都嫌晦气,但是她——大约可以试试。” 说着,手指一转,落在了陈姑娘方向。 …… 一个时辰后,一行人来到了落桑王城脚下最繁华的桂芝大街上。 这一朝从那无人问津的陋巷出来,入得人潮如织的开阔之地,连原本阴霾的天色都仿佛消退许多。 陈莫儿除了孝服,换上了身杏色的襦裙走在最前头,长发盘起一半梳作脑后单髻,只用枚金箔打的山茶碧玉簪作修饰。 千山只要一抬眼,就能看到那朵金山茶边垂落的一绺流苏,随着她不动声色的张望小心翼翼地左右款摆,金鱼尾巴似的,于她水滑乌黑的发间曳下细细碎碎的光痕。 叁千顺着她张望的方向扫了两眼,但见道路两旁商铺林立,门前皆以彩绸相饰,虽有雕梁画栋之华,然稀奇之处却并非在此。 果然,只听陈莫儿低声问一旁同样绫罗加身的姚老道:“这些铺子后种的都是桑树么?怎种得这般好,只见树叶不见林木?” 姚老道笑道:“夫人可知这‘落桑’之名的由来?” 陈莫儿道:“自然是同我桑国供奉的神木‘大桑’有关。” 姚老道点头:“正是如此。那夫人可想过,神木究竟供奉何处?” 陈莫儿道:“听闻桑国初建时获神木庇佑,想来应该就是由王族供奉在王宫之中?” 姚老道呵呵笑道:“是,也不是,王宫中自然有神木,然神木伟力,岂是我等凡夫所能想象的?有史曰:‘王悯其民生死颠沛,亲率其族,不食不语,乞大桑七日,终感于神木之灵,得枝为栖’——这整座王宫内城,都是建落在神木之上的,幸得神木灵力滋养,这些桑木从无凋零之相——‘夏有桑实,冬无落木’,谓之‘落桑’。” 陈莫儿“啊”了声:“所以,你是说这些铺子,他们实际上都长在树里?那这神木之枝该有……该有多大啊。还有,难怪刚才四娘姐姐说整座城里的凡人格外长寿,想来也是因为这神木的缘故?” 她仿佛当真是从小地方第一次来到这样繁华的城池,纵使晓得自己眼下应当扮作端庄闺秀,可还是止不住好奇,一问接一问。 姚老道笑呵呵地点头,有问必答,目光矍铄,显是寻回了仙师应有的自信。 “千山。” 千山目光正在面前人身上逡巡不去,冷不防被身边的捅了一胳膊肘。 他转头,睨向身旁个头与他差不多高、眉目线条虽略嫌硬朗、却依旧面若春花的姑娘。